横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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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周】安全区

送给 @榴莲流奶牛角酥 大仙女的礼物,生日快乐,年年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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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你代表支队,去把小关聘回来?” 顾局眼皮没掀太高,闲庭信步一般揭开杯盖吹了吹漂到杯口的茶叶,顺便就向周巡抛出这么一句。

周巡一愣,想了想长丰支队这尚且看得过去,只是不如以往那么容易拔尖儿的破案效率,转过脸来笑嘻嘻地问:“领导,您这是嫌弃我呢?”

关宏峰当初是主动辞职离开了岗位,如今就算213灭门案已破,也不再是随随便便想回来就能回来的。当然,虽然重新从警的可能性不大,但做个顾问并非不可行,高手坐镇对于长丰分局的刑侦工作显然很有帮助。

顾局对周巡的卖乖耍滑概不买账,呷了口茶漱口,慢悠悠开口道再过两年我也就退休了,巴不得你们少给我出难题。“不过——”他放下杯子,隔空点了点周巡,“你小子要想再往上升,倒是多用用脑子。”

周巡乖乖点头,一脸认真仿佛听进去了似的。

 

其实他是想起来,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那位213案才破就跑路转行去教书的关老师本人了。

 

前两天周巡带队走访,整件案子不算顶费劲,就给汪苗机会牵头历练。这地方离关宏峰任职的学校不远,周巡关上车门,慢慢地往那个方向晃悠过去。年轻鲜活神色迥异的面孔在青葱的校园里来来往往,他观光似的逛过校园里的大半草木和建筑,把关宏峰的新工作环境瞧了个明白。他倒是没揣什么能偶遇关宏峰的侥幸心思,不过正打算离开时碰巧注意到校门内的宣传栏上挂着张关宏峰的近照,这勉勉强强,总算是见上面了。

周巡走近刚看了两眼就忍不住直乐:他这多年前能上警民一家亲宣传海报的关老师,如今已稳妥地长出了一派学科带头人的气质。照片大概是在学校里某座控保建筑前拍的,关宏峰搂着一摞书,笑容虽淡,整体气质还挺随和。整幅宣传栏目的抬头是“学生心目中的好老师”,底下排了一长溜照片,都是这所学校的教职工。周巡看了看左右其他候选教师的照片,对关宏峰在一众园丁里最上镜最顺眼这个事实感到心满意足。

关宏峰身旁几行字是他前些年完成的重点工作,周巡对这些经历再熟悉不过,毕竟其中的大部分也是他自己的光辉岁月,只不过这点简洁的文字已经把丰富饱满的过去榨干了水分,精彩程度实在及不上记忆里的百分之一。周巡对着这些方块字凑出的几小段浮光掠影出了会儿神,直到对讲机里汪苗大呼小叫道师父师父收队了师父,才打算走人。他掏出手机贴在身前悄悄扫了展板底下的二维码投票给关宏峰,想了想,又把链接转进朋友圈里,简洁地打上“支持关队”几个字,附上个大拇指。

展板外的玻璃罩光滑清澈,周巡临走前最后拿玻璃当镜子照了一遍自己,一边跟关宏峰的照片对视一边理好在风里飘摇的刘海。他转身离开时,俩走过去的女学生悄悄回过头来,一边走一遍朝他这边笑。

嘿,年轻真挺好。

 

***

 

上级领导批准聘关宏峰回长丰支队做兼职顾问的文件,已经被周巡搁在抽屉里快满三天了。这天他翻抽屉找别的文件时又看到这张纸,拿出来扫两眼,还是放了回去。刚过了下班时间,周巡靠着窗台一边抽烟一边往外眺望,正好瞧见高亚楠拎包出了楼,走向自己早已等在门口的老公关宏宇。逍遥浪荡半辈子的关家老二自从持证上岗后便拼了命的往模范人夫靠拢,心甘情愿把高亚楠捧在手里,风里来雨里去接接送送乐此不疲。有时他接老婆和周巡打上个照面儿,时间充裕还能聊上两句,里里外外就开始炫耀起自己的幸福美满,似乎誓要把包括周巡在内的支队单身狗们都给喂到撑。

周巡从来都对关宏宇刻意洒下的狗粮不屑一顾,也就是瞅着这对夫妻几番波折才守得云开见月明,不跟人一般见识。他心想那些年自己对关宏峰接来送往的可不比关宏宇不殷勤,这夫妻俩再怎么黏黏糊糊,那都是他周巡玩剩下的。所以到最后周支队长往往也就丢根烟过去,再用白眼把高法医的家属送走。

虽然周巡见到关宏宇总没个好气儿,但偶尔趁着递烟的空档,也会顺嘴从关家下一代的喜人长势聊到孩子他大伯的近况,这和谐场面一度让高亚楠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这两人还是因为213那案子才真正算熟络起来,周巡至今觉得自己当初在看守所把弟弟认成哥哥胡乱发表的一篇感慨像做了一锅好汤直接灌下水道里了,不过自此他们便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后面为了破案也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怎么样都算并肩作战过,于是到最后还是勉强建起了一点战友情。

关宏宇这人好就好在该粗心时绝没脑子多想,该大方时也丝毫不会吝啬,虽然并不清楚周巡到底怀了点什么心思,但聊什么不是聊啊,就会在一根烟的工夫里顺便说说我哥开了几门课场场爆满,明儿去哪哪开讲座一票难求,晋职称眼看也不远了云云。周巡掐了烟头抿着嘴听,仿佛就遥遥看见了关宏峰新生活的整幅轨迹。

如此一来周巡更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关宏峰拽回来,不管是为了更好看的破案成绩,还是为了他自己的那点念想,他觉得这些理由都没有那么强的说服力。

 

维持现状看起来是个更为稳妥的选择。周巡一向把兄弟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虽然联系不频繁,也还是会在碰上难题时给关宏峰发消息或者打电话,要严格一点看,其实挺像藕断丝连。

然后周巡就如拖着毡子慌不择路扑火一般迅速把脑里这点暧昧情思给否了。他和关宏峰断什么断啊,又哪儿他妈连过。

周巡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奚落一番自己这傻逼兮兮的暗恋,嘲笑完了再把小心思捡起来重新埋好,然后昂起头来接着怼案子怼嫌疑人怼下属。十好几年下来,他从没有和关宏峰捅破窗户纸的想法,特别是213案子悬而未决那阵,老哥俩又你来我往地把多年交情伤了个透,这辈子的距离也就一眼看到了底。

不过也因如此,那点儿藏在心里的感情反倒能更放肆地茁壮生长,故而找补两人多年深情厚谊这种事,对他来说就没有那么大吸引力。周巡自认不及关宏峰有智慧,然而对方再怎么明察秋毫也毕竟不是这路人,不会把兄弟情想歪了去,所以他到底是成功瞒天过海了这么多年,有时想想还有点得意。

周巡把那天在大学门口扫出的投票链接往关宏峰的微信送过去了。好几小时以后的当天晚上,对面回了他个问号。

正值着班吞云吐雾的周巡精神一振,立马打字过去:“关老师魅力不减当年。支队上下都给你拉票呢。”

对话框上很快也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然而隔了一会儿,愣是半个字没被发过来。

关宏峰果然还是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以他为中心的仰慕狂潮,周巡捧着手机差点笑岔气。

      

***
      
     

周巡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就打定主意把关宏峰瞒到底了。

那年关宏峰调去隆达派出所之前,长丰的同事一起攒了个局欢送他。周巡那会儿刚在北部地区队新官上任,半路才插进饭局里,嫌菜没吃够、话也没说过瘾,就在众人散了以后又把关宏峰拉到别处去吃宵夜。

喝了点小酒的关宏峰眼里难得泛出些柔和的光彩,对周巡不着调的唠嗑也听得专注,还像觉得很有道理似的点头。话至尽兴处,周巡杯底一磕张口就来,说咱俩这些年相处的时间比一般夫妻可都久哪。人家两口子一天能腻个一半时间就不错了。咱们要是接到案子,那可是白天黑夜都栓一块儿呢。

关宏峰也像有点感慨似的,应道这些年其实我也该谢谢你。

周巡一副你瞎客气啥的表情,把杯底剩了的那点白的给喝干净了,已经许久没敞开了喝酒,猛地一闷让自己被辣得龇牙咧嘴愁眉苦脸。他再满上了酒,敬给关宏峰说,老关,你对我这知遇之恩我可报答不过来,等你哪天调回来了,咱们再做搭档。

这几番话说得格外诚恳。离别被摆在眼前,周巡那暗自流淌已久的心思在酒意下稍不留神就被戳了出来,所幸关宏峰大度,并没有计较他那些不着边际的瞎话。周巡后来想想,他这豪放又任性妄为的习气是早早就被培植起来了,谁让关宏峰待人和善又不易亲近,却单对他是一贯宽松纵容的呢。

而立之年那个槛儿杵在原地,随着关宏峰调去隆达日子的拉长而离周巡越来越远。那年中秋他拎着月饼往隆达派出所去的路上,把自己和关宏峰孑然一身的问题放在一起考虑了半天:关宏峰自然是满脑子都写着职责和案子,那一眼看去就不像会对人类动心;而自己呢,倒不是铁石心肠断情绝爱,只不过这么多年除了跟着关宏峰工作,也无暇顾及别人。周巡越想越觉得不太妙——

他这真是栽在关宏峰身上了。

周巡对自己取向长歪了这个事实倒是没有多难接受,他在感情上是异常的安分守己,从没期望能被阳光雨露偏疼,反正那些玩意儿即使被扔在不见光的角落里也能顽强生长。除了一年后降级申调支队长助理那回是做得太急太过火了点,导致关宏峰用匪夷所思的目光足足看了他俩礼拜,但此后他也再没有在明面儿上逾矩过,人家除了当他是一时脑热,也抓不住别的证据。
    

***
   

     
年关将近,长丰这些日子上下全体都绷紧了弦。派出所转上来的案子向来不是小事,天儿越冷,周巡自己更不敢放松。谁不想过个好年,只有群众安全过年,他们做警察的也才能舒坦点。

年夜里周巡依然是打算值班的,除开几个小年轻,队里大多数有家有子的,不像他这队长无牵无挂。刚入了腊月他就提前给家里老父亲囤了年货,大包小包地一趟趟搬进老爷子屋里,然后老老实实交代自己过年去向。周父淡定地打量自己这比甜杆还青还光溜的儿子,嗯了一声就回头摆弄刚买来的水仙,把那爪子似的球茎剥开,盛在瓷盘里搁点水养起来,就等着让暖气熏到春节前后开。周巡凑上来,笑得有点不怀好意,问过年那两天请哪位阿姨来陪您赏花儿啊?当爹的张开巴掌往他后脑勺一拍,说年三十儿我上社区包饺子看春晚,你小子吃不着,冻一夜去。

于是周巡踏踏实实做好了冻一夜的准备,没想到毫无征兆收到关宏峰的问候,说想请他吃个饭。关宏峰主动邀约这种事,虽说不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那也称得上石破天惊了。周巡从案卷里拔出头来,一边嚼坚果一边冥思苦想,直到把包装袋倒空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瞅瞅白天连轴转的自己,再想想晚上出不了门的关宏峰,无可奈何叹着气对电话讲:老关你知道的,越是年节哥们儿越忙,要不年后再挑日子呗?

电话那头关宏峰只停了一秒,便接口道那这几天有机会我去支队看看你。

  

关宏峰并不知道自己对周巡而言有多大的影响。而周巡被他一个来看看的承诺,挠得坐立不安了起码两天。所幸两天后始作俑者就来了,走进支队长办公室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确实就是看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的调调儿。周巡起身迎了迎,心下稍感放松:大概就是学校放假了没事单纯来看看,人嘛谁还没个心血来潮呢。

关宏峰解开围巾坐下,婉拒了周巡的零食,顺便扫了一眼被周巡倒扣在办公桌上的新书(疑似《好好工作不折腾》同系列姊妹本),对那像彩虹冒泡一般缤纷的封面表露出轻微的嫌弃,两人一段时间没见的微妙疏离感便一丝丝消融在室内的空气里。他们看起来依然是关系融洽的战友,即便有过不得不相互防备针锋相对的时候,算下来曾经并肩作战相互信任的时光到底比这多得多。毕竟双方皆是清醒理智的人,所以也都明白,所有的不愉快和意难平最终还是能被放在脚底,然后从容地从上迈过去。

 

说起年前年后各自工作上的事,关宏峰提起来:“市局总队的老同学前些日子联系我,打算邀请我去做顾问。”

这个消息让周巡感到意外,开口说话便有些讷讷的:“啊这,这不也挺好的。关老师这是能者多劳啊。……不过那什么,以后学校和市局两边跑忙得过来吗?哎呦,你可得注意身体。”

“年后考虑换个房子,长丰区确实离两边都不近。”

“啊,那是,应该的。”

周巡抹了抹睡眠不足熬红的眼睛,心想这大概就是关宏峰来的原因了,最起码没忘了他这个兄弟,还来特意道个别——老关待自己算是不薄了。他扯出个笑说恭喜,关宏峰瞧着他的笑脸,轻轻点头:“其实我也挺舍不得支队的,在长丰这么多年,还是对这里的氛围最熟悉。”

这话说出来,可见关宏峰是去意已决。周巡简单地答了一声,回身在外套兜里摸烟盒。

 

接下去再聊的话题,周巡总有点心不在焉,连窗外天色已经黑得发沉都不曾留意。关宏峰的目光落在周巡点烟的手指上,冷不丁问出一句:“你就没想过怪我?”

还以为我记恨着呢,周巡暗暗地发笑。以他们多年的默契,自然知道双方心里扎得最深最疼的那根刺是什么——关宏峰或许是打算临走前把人情上的纠葛都给销干净,好离开得问心无愧。周巡长长吁出一口烟,身子往椅背一靠,对上关宏峰的视线:“嘿,现在不都真相大白了吗。怪你什么?你和你弟,你们那些事,要现在看肯定不合适,但谁都知道你那也是迫不得已。”

“我以为那时候,你会气得六亲不认直接把我拷走。”

“那能怎么办呢?”周巡狠吸了一口烟,勉强把自己那股无理取闹的冲动压在肚子里。“我早说过,因为你是个好警察所以我相信你;我也明白,你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其实关宏宇被通缉的那阵,哥们儿也有些事确实做得不体面,但冲着你还愿意帮支队破案,我就知道你宽宏大量没往心里去,啊,这我就安心了。”他忍不住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像是在把过于浓稠的烟尘给扇散,又像是在隐隐地否定什么,“哎这么多年过来,其实我也没真好好儿感谢过你。等开了年的,哥们一定,天天登门拜访你。”

谁都心知肚明,“天天”登门拜访的空闲是不可能有的。周巡是觉得都到最后的最后了,该计较的不该计较的索性都给它忘掉,然后把话说得漂亮点,也算体体面面告了别。然而关宏峰却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他戴着黑色羊皮手套的手指有节律地敲在周巡的桌面上,发沉的嗓音轻飘飘地揭穿周巡的场面话:“周大队长一年能空几天啊。”

周巡一推桌沿,转椅往后滑了一小段,脸上还是笑着:“现在还拆我台,这你就没意思了啊。”

“咱们难得见一面,还不把该说的都说了。”关宏峰并不买帐,深深地望过来,“说点真心的。”
    

天是彻底黑了,办公室的顶灯没有被打开,只有桌上的台灯发出点局促的光线,让关宏峰脸上的细纹和疤痕伸出影子来,深刻得像雕塑一般。

周巡隔了大团烟雾歪着头看过来,心想还有什么是关宏峰不知道的呢。

而细纹和伤疤的主人还是稳稳地坐着,依然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

躲是躲不开了,关宏峰问他要,周巡没法不给。现任支队长那铜墙铁壁一般的自我保护机制感受到被刺探和审视的威胁,一阵一阵戳着他的脑仁,提醒着对面人的不识好歹。对周巡而言,这点掺了私人感情的计较和不快同他多年来积攒的爱慕与情思都是同一类不该被摆上台面的东西,故而并不打算把它们拿出来共享。

可是关宏峰在坚持向他索要他并不想给出的东西,否则还要嫌他不够真诚。
       

“周巡,说吧。”

这不由分说的强人所难终于让周巡不耐烦了。

“还能说什么呢,老关?我说的每句,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你瞒我,排斥我,我哪儿他妈的有立场怪你——我周巡又不是你的谁!”像觉得坐着说话不得劲似的,周巡撑着台面起来,关宏峰的视线也随着他的动作升高,一言不发又一眼不眨,显然希望听他继续吐露。于是周巡更刹不住车了,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一页纸来:“你看,顾局还让我年后聘你回来做顾问呢,不过既然你要上市局去,这事就抹过去甭提了。我跟你能有啥仇啊?没有!说到底我要哪天能还清欠你的情,我他妈才算死而无憾呢!”

关宏峰垂下眼去看被周巡一扬胳膊甩脱了手然后落在地上的纸,没隔两秒便重新抬起眼,回望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周巡。他并未发一语,只安静地坐着,直到确认周巡不再打算说话,才慢慢起身把披在椅背上的外套穿回身上。

周巡冲着关宏峰的背影无奈地一摊手,这下关宏峰知道他心里到底别扭在哪儿了,那就到此为止一走了之,反正以后更见不上面儿了,有什么不好呢。

关宏峰也没回头,迈步就出去了。
     

    

***
     
      

周巡焦躁地把差点咬坏了的烟嘴往烟灰缸里一戳,瞟了一眼窗口发现天已黑透,瞬间便把刚才出过的一顿火给抛在了脑后。他追进楼道里,见关宏峰的电梯已经到了一楼,扭头就从楼梯间冲下去了。

关宏峰要是出了门就休克,他是叫救护车啊,还是叫救护车啊。

好在关宏峰没有走远,周巡跑下来时,见到对方正站在支队楼前的空地里,大厅灯光勉力所及的最远处,正好照到他立足位置的前方。

“哎你真是,说走就走,天都这么晚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周巡一路从三楼跑下来,见到关宏峰站着没动才舍得停了步子喘口气。“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啊。”

关宏峰这才转过身来望向周巡这边,让周巡不禁腹诽这老男人真难伺候。

“其实,我不光舍不得支队。”关宏峰站得离周巡有些远,嗓门就稍微拔高了一些,“对你,我也挺不放心的。”

周巡小步走过来:“对我有他妈什么不放心的。”

“怕你离了我控制不住脾气;又怕你憋着那些‘真心话’不对外说,把自己憋死。”

“……”

周巡抹了把裤兜,想给关宏峰举双手投降,他栽哪不好非要栽在关宏峰这坑里,自己再精明也迟早被他玩死。
   

离关宏峰越近,他走得越慢。先是超过十五年前那张饭桌饭的长度,接着就越过同事正常相处的距离,而213案期间那过分的疏远更是早已远远地撇在身后。两人的鞋尖快碰上时,关宏峰退了小半步,越过明暗分界线没入了暗夜里。周巡心里一紧立马赶着上前一步,远远看过去,就像扑进关宏峰怀里似的。

他们已经都离开了让自己舒适自在的安全区域,任一点临时起意的风吹草动就可能打破此时此刻的脆弱平衡。然而无所凭依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再能有退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只有依靠对方。

周巡裤缝两边攥紧了的拳头里渗出点湿意,他费了老劲才平复自己狂跳作乱的心脏,只是僵硬地站着,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关宏峰身上,观察对方有没有发病。事实上关宏峰一切如常,周巡眼瞧着他的脸越凑越近,近到自己双眼已经无法定焦,一时晕眩只得闭上眼睛。他感到关宏峰温凉的鼻尖同自己先碰在了一起,然后一缕让人心慌的柔软从嘴唇那儿传来,再下一秒关宏峰便退了回去,压迫在周巡脸前的窒息感已然消失。周巡睁开眼,见关宏峰依然板板正正贴住他站着,只是那对沉静黑眸里的笑意越变越深。

周巡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些年就跟个傻子似的,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老关,你这什么意思啊?”

“就是你想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意思?”

关宏峰理了理围巾,给周巡也围上一圈:“我怎么不能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欢我。”

“……”

周巡顿觉挫败感丛生,盯了关宏峰的脸半天,“假的吧老关?”

关宏峰回望他的眼神万般恳切,缓慢地摇摇头。

操。周巡难堪地别过头,在关宏峰如清风般和煦的笑容里捂住了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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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于周巡喜欢他这件事,关宏峰知道得并没有多早。

 

作为兢兢业业工作多年的刑警,关宏峰最宝贵的精力、最纯粹的专注都托付给了事业,应付日常琐事的余力由此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同样的,他对私人感情的需求也十分之低,再加上不善于回应别人的好感,故而在成绩斐然和声誉卓著之外,还给很多人留下个不近人情的形象。关宏峰多年来只认周巡是半个徒弟,他一向留意教导的尺度,在护其本心的同时教他适应规则,从未想过将对方调教成自己的复刻。

饶是如此,关宏峰也是喜欢周巡的。尽管他自己对外界的爱意不抱欢迎和期待,却并不妨碍他主动产生发于内心的情感。

零一年的周巡直截而莽撞,棱角分明的暴烈稚拙有时却也显得可爱,最重要的是他对继续干刑警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这种渴望强烈到足以燃尽其余杂念,关宏峰自知一辈子也不会表现如此,所以偶尔还觉得有些羡慕。之后多年带领周巡学习的体验也颇能让他获得成就感,毕竟天才总有那么一丁点合情合理的自负,而另一个人能把他所教授的东西消化吸收还能举一反三,无形中便让关宏峰的才能得到了更充分的证明。头一个十年下来,周巡简直已经把两人之间的默契发挥到出神入化,几乎无人能介入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只是周巡始终是坦荡和落拓的,与对方多年的诚心诚意不计得失相比,关宏峰认为自己那些堪堪填满正业缝隙的喜爱还是过于轻微和浅薄,因而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心意值得拿出来夸耀。

把周巡带上北部地区队长的位置是关宏峰那些年里一度感到十分欣慰的事,尽管这意味着他的徒弟已经学有所成,不再需要跟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关宏峰的确是不舍的——然而这一丁点细微的遗憾并不会绊住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毕竟他早已习惯不去侍弄理会自己骨血里蔓生的渴望,而是放手让那个独特而耀眼的灵魂继续自由洒脱地生长。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跟了他十年已经足够成熟的老伙伴,在他升上支队长以后还能造出个有些荒唐的局面。年纪轻轻升上支队长并不会让关宏峰不安,同行钦佩艳羡或是妒火中烧也对他影响颇小,只有周巡非要兑现那个“重做搭档”的宣言,让他头疼到简直怀疑真被周巡气出了病,那些天大概是关宏峰从警以来情绪最不稳定的一段时间之一。也许是周巡那之前的十年太听话,以致关宏峰几乎忘记了周巡疯起来有多要命、断后路的决心有多狠,直到升职两个星期后见到自己这位已经辞了地区队长职务的助理时才后悔起先前的疏于“防备”。然而他聪明如狐狸的半个徒弟也知道这一系列操作是有点出格,此后便安安分分卧在手底下任听差遣,让关宏峰再也挑不出错,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由此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各自过完一生,然而命运一时兴起摆弄出的风波却总能让凡人的生活变个天翻地覆。关宏峰眼看着两人十几年的友情根基因为213案的牵扯而层层剥脱,心存忧虑也无暇施救。关宏宇也纳闷,他说哥啊,你和周巡这样相互提防算计,怎么看都不像有十几年的交情。关宏峰不想反驳,无论是有心无力还是无动于衷,其实结果并无不同。

所幸周巡依旧是忠诚而重情的。破案后关宏峰不再担任支队的顾问,而他们仍然能够把联络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频率内,尽管这样的情况实际上靠的仅是其中一方隔三岔五的惦念。关宏峰始终是主动联络少,被动等待多,在象牙塔内秩序井然而少有波澜的生活里,他所能寻找的吸引那个火热灵魂的话题并不多。何况他向来不擅长维系感情,只是幸运了一点,身边总有重义明理又长情的人。

 

市局一纸聘书的来临,让关宏峰意识到自己以后再见上周巡的频率不会比现在已经跌到低点的情况更好。听说过了春节后丰庄路那片老房子和商铺都得拆迁,他下意识地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周巡,尽管对方可能知道得比他更早。

至今他还能记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无论是青春后期带着桀骜又不服输的眼神的周巡,还是他们共乘的那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的坐垫温度,以及临时起意选择的那家小馆子的饭菜滋味——一切的一切,对他而言,实在没有忘记的理由。

关宏峰思虑良久终于发出了邀请,他特意避开一月二十七日,就怕太显眼,尽管把这天当纪念日应该只是他一人的心思。说到底关宏峰并不希望周巡依然对过去心存芥蒂,倘若自己一走了之徒留周巡守着那摊旧事,便是他的不负责任了。

约饭并不顺利,周巡的声音里透露着疲劳和遗憾,告知支队最近的繁忙。关宏峰想起自己在支队时从无后顾之忧,周巡作为他的搭档和下属,总能把事情料理得当。而如今周巡可能还没有一个趁手的手下,毕竟他这些年的时间也都花在了关宏峰身上,无法分出同样多的精力来培养一个默契程度相当的继任者。

因此关宏峰决定去找周巡。聊聊这些年,帮他看看卷,哪怕是一语不发只是陪着值个班,也好过让他一个人坐在那个冷清的位置遥对万家灯火。

           

              
关宏峰本不是个热衷刺探隐私的人,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仅仅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告别就让他从周巡的神色里找出了一些微妙的破绽。他稍一坚持,周巡便急了眼,仿佛唯恐自己紧守的秘密被发掘曝晒——当然最后还是激动地说出来了。原来,在人前永远没心没肺恢复力强的周巡,果然是对关宏峰曾有的欺瞒忿忿不平的;原来他不是不想关宏峰回支队,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没有提,比市局动作慢了一步的支队长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悔;原来周巡也会冲着关宏峰抱怨和发脾气,狡猾地以一个远低于在关宏峰心中实际地位的姿态自嘲,倔强又倨傲,反倒让关宏峰无从指责。

和天下所有向爱人撒娇的人一样。

是而关宏峰才意识到自己对周巡的“义气”误解多年,在周巡这些年直来直往的阔达里,藏着远超他想象的深厚心意。那些感情藏进日日夜夜的陪伴、义无反顾的支持和无穷无尽的琐碎事务中,在光阴漫长沉闷的脉络里,唯有串联在一起才能寻出线索。然而过去的关宏峰向来吝啬于分出精力去注意这类与正业(破案)无关的线索,是以那些隐秘的弦外之音,才在周巡大大咧咧的举止下被蒙混过关。

关宏峰养的这条狐狸,心思细密,着实狡猾。

 

 
       
 

关宏峰站在支队主楼的灯光和整团漆黑夜色的边界,没过多久便看到周巡急匆匆地追上来。周巡几乎从来都是磊落和问心无愧的,完整地回溯前事关宏峰才发现,对方残存的那点私心,几乎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又想起案子被破之前那艰难困顿的时日,即便是周巡,也有精力不济消沉惆怅的时候,只是难得才能被关宏峰发现。形势暂缓时,周巡还能接下关宏宇的活儿,夹着根烟就开始吹牛打屁活跃气氛。他给许多人都想象过合情合理的未来,句子往往以“等案子破了”开头,接下去内容的主体随着情境不同而变化,比如高亚楠和关宏宇领证结婚补婚礼,汪苗努把力过几年有希望当个副队,或者等周舒桐资历够了接她爸的班,然后林嘉茵不用卧底了逍遥快活爱咋过咋过,还有其他一干人怎样怎样。关宏峰之前也没用心听过,就有一次搭了话,问怎么没想我和你破案后做什么。周巡笑笑,低下头去翻口袋,微微不耐烦又困惑地拍了拍衣兜,才想起最后一支烟刚刚抽完。他说我可管不着你嘿,不过放心吧老关,我周巡在长丰一天,支队就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去哪哥们都支持你。

          

周巡身披着满楼的灯光站在关宏峰眼前,他大概已经把自己最后剩的那点不坦诚抛在长丰支队楼道里的某个台阶上了,先前所有晦暗的拐弯抹角和似是而非,都溶解在黑夜中不见了踪影。于是始终坚持的那些东西终于显露了出来,闪着辉光,随着周巡一步一步的走近,愈加鲜明耀眼。

关宏峰往后退了半步,离开自己依赖过度的光线,周巡不假思索跟了上来,最终一脚踏破关宏峰这些年排斥一切入侵的屏障。他们终是离开了各自凭依多年的安全区,将自己最脆弱柔软的那一面袒露给对方,然后小心翼翼而又无比笃定地依在一起,构筑起新的适应环境。

倾注了小半生勇气、思念和渴望的亲吻让周巡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先是有些茫然地眨了两下,又恍然大悟一般闪出光彩来。他的鼻尖是冰凉的,关宏峰有些不悦地看了眼对面敞着怀的皮衣和里面的低领衫,摘下一截围巾给他围好,再慢条斯理地把那脸边一绺恣意妄为的刘海拨到耳朵后面去。

周巡站着没动,脸皮的温度倒是升了好几度,在关宏峰的注视下佯装一脸不耐烦似的把视线移开,没一会儿就又悄悄瞟回来。关宏峰抬起胳膊,终于放心地把人揽进怀里,就像他一直都想做的那样。

 

“周巡,丰庄路那片要拆了。”

“你不提我都忘了。咱俩零一年吃的那家馆子,我还挺喜欢的。”

“那就问问老板年后迁哪儿去,以后要是重新开业了,继续去照顾生意。”

“这主意好,我看行。”

 

 

你瞧,如今他们不再需要担心光阴流逝和时代变迁,会把过去抹得面目全非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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